鲍遇海:信马由缰,“我很享受挑战自己的过程”
寻访中国顶尖医疗团队 ——
本期人物: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 · 神经外科 鲍遇海
不得不承认,鲍遇海很“葛”。一开始,他拒绝与媒体接触,经过医院、科室同事的多次“劝说”,才勉强接受记者的采访,但反复强调:“千万别拔高我的形象,我就是我,一个外科医生而已,我的价值仅仅在于解决病人的问题。”
“如果把我‘吹’得面目皆非,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日后让老夫在江湖上还怎么混?” 诙谐的话语间,鲍遇海胡噜了一把自己的光头。
“西北狼”成长史
从性格上来说,鲍遇海更像是个江湖侠客,敢说敢做,敢闯敢拼,信马由缰,快意恩仇。他说:“我很享受挑战自己的过程。”
鲍遇海出生在福建,19 岁时,他独自从厦门游到鼓浪屿,中途脚抽筋,眼见就要沉入大海时,凭着求生的欲望游到了终点。“我那个时候就把自己想象成‘大西洋底来的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家喻户晓的美剧),硬是坚持到了最后。”
鲍遇海笑侃,“要是没当医生,我现在或许是一个物理学家,说不定还能拿个诺贝尔奖”。他回忆,高中时,物理成绩几乎回回都是满分,高考前夕,已经有知名大学物理系向他抛出了橄榄枝。然而,由于父亲的拍板,他最终走上了学医之路。
五年医学院的生活让他逐渐爱上了医学。毕业时,一身反骨、狂放不羁的他说服父母并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 —— 奔赴新疆医学院神经外科工作,这一待,就是 22 年。
彼时,正值传统神经外科向显微神经外科发展之时,新疆广袤的大地给了鲍遇海充分自由生长的空间。在科主任的支持下,鲍遇海靠着解剖图谱和几盘不清晰的录像带,“自学”了显微神经外科手术,后来带着全科上下一起学习。那时,每准备进行一台新手术之前,他都会提前一个月组织大家集体阅读英文文献,每天随机点名抽查。至今他仍然认为,当医生“三天不学习,就可以拉出去‘枪毙’”。
为了让大家更有效率,鲍遇海还想出了一个“损”招儿 —— 一个单词不会罚 1 块钱,如果不愿意罚钱,可以拿 10 个俯卧撑代替,当场兑现。“在学习的同时还能锻炼身体,反正都是为了他们好。” 说到这里,鲍遇海眯起眼睛,眼前仿佛又出现了 20 年前的画面,大笑不止。
1995 年,鲍遇海第一次走出国门,前往日本札幌参加亚太神经外科会议。那时他才发现,原来世界神经外科已经进入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见过世面”之后,他暗下决心,要用 20 年的时间赶上世界神经外科的发展水平。没想到仅仅过了 5 年就达到了此前定下的目标,“我没有定下强制的时间表,奔着前进的方向,一步步走下去就行,回头看就会发现已经走了很远”。
(鲍遇海摄影:阿拉斯加)
在鲍遇海的带动下,新疆神经外科逐步完成了从传统神经外科向现代显微神经外科的全面转轨,鲍遇海也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逐渐成长为新疆神经外科的领头人 ——
1994年
他把选择性全脊髓血管造影及神经介入治疗引入新疆,开启了颈内动脉—海绵窦漏、颅内动脉瘤、脑动静脉畸形的介入治疗及急性脑梗塞的超早期溶栓治疗。
1997年
他将远外侧(包括经髁)入路、乙状窦前—迷路后入路、眶颧入路、扩大前颅窝底入路等颅底手术入路引入新疆。
2002年
他率先在新疆开展颈内动脉内膜剥脱术。
2003年
他首先引入颈动脉及颅内动脉支架术。
2004年
他复兴颅内—外动脉搭桥术,同时带头开展内窥镜辅助显微神经外科手术。
……
一项项“率先”见证了鲍遇海在新疆奋斗的足迹,并赢得了新疆神经外科界的尊重。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梁建涛 2015 年曾援疆一年,他赞叹道:“在新疆,天山南北、塔里木河两岸到处都有鲍主任各个民族的学生,他们至今提起鲍主任来,个个心怀感恩,满目虔诚。” 正因为鲍主任在艰苦环境中的坚持、努力及取得的成绩,在业内有“神经外科界的西北狼”之称。
“孟获”被擒记
在新疆 22 年间,鲍遇海曾任新疆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神经医学中心主任、首批学科带头人、循证医学研究室副主任及 Yaşargil 显微外科培训中心副主任等职务……或许,如果没有时任宣武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凌锋的大力游说,鲍遇海会一直扎根在新疆。
在凌锋的眼中,鲍遇海理论扎实,技术过硬,能处理肿瘤、血管、颅底、小儿等各亚专业组的疾病,在专业分工日趋精细的今天,是个难得的全才,尤其在出血性脑血管疾病的显微手术方面颇有建树。为了促成鲍遇海的顺利“转会”,凌锋先后努力了 12 年。
鲍遇海笑称,这期间,凌主任实际从流程上调动就有两次。有一次,鲍遇海为了躲开凌锋,甚至在大会上提前半天开溜。直到 2006 年 8 月,鲍遇海终于“败”在凌锋的坚持之下,而最终说服鲍遇海这个刺头的,不是高职位,更不是高薪酬,而是凌锋教授的“野心”。彼时,宣武医院正在逐步筹建中国国际神经科学研究所(CHINA-INI),凌锋说:“CHINA-INI 的目标是从硬件、软件上,建设国内一流、国际知名的神经外科平台,打造一支中国神经外科的特种部队,希望并邀请你来加盟。” 为此,鲍遇海抛弃了新疆的事业,开始在全新的天地打拼。
凌锋曾开玩笑说是自己“三顾茅庐”请来鲍遇海这个“诸葛亮”;而鲍遇海则幽默地回敬了一句:哪里是“三顾茅庐”,根本就是“七擒孟获”!
到北京后,鲍遇海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转移专业方向 —— 从脑血管病到颅底神经外科,颅底手术被称为神经外科皇冠上的明珠,手术难度可想而知。对此,鲍遇海丝毫没有犯怵,一方面,他在新疆已经操作过所有神经外科手术,基础还算扎实,另一方面,越难的事情,越令他兴奋。“当你觉得舒适的时候,就跟等死没有两样了。” 实际上,颅底与血管病相比,是有苦又累挣得又少,但鲍遇海一片坦然,“千金难买好心情,人这一辈子活的不就是个心情吗?”
现在,鲍遇海既是世界神经外科联合会(WFNS)脑血管病治疗委员会委员,又是颅底肿瘤治疗委员会委员。
(鲍遇海摄影:阿拉斯加)
捍卫医者尊严
22 年大西北的生活经历令鲍遇海本就直爽的性格更加犀利,面对患者,他从来都是单刀直入。但有时,也会被戳中心底那一片柔软。
一对来自山西的张姓姐弟带着父亲前来就诊。几年前,曾检查出患上了垂体瘤和听神经瘤,但未及时接受治疗,拖到现在,双眼几近失明。鲍遇海直言不讳:“视力恢复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现在最要命的是肿瘤造成的高颅压是会要命的!” 看完患者提供的片子,鲍遇海一脸严肃,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当时查出来为什么不治。” 站在一旁的女儿被他问得很是局促,脸上夹杂着焦虑与愧疚,轻轻叹了口气:“我现在特别后悔当初……可是家里经济条实在是……” 原来,他们一家都是农民,动辄几万的手术费,实在令一家人捉襟见肘。
知道原委的鲍遇海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思索一会儿。“这样,你们回当地做手术吧,当地使用新农合报销比例还高一些”,说着,他在患者的病历本上写下当地医院神经外科主任的名字和联系电话。“你回去和这位主任说,‘是鲍主任让我来的’,技术上有什么问题他们自然会和我联系的。”
……
年过不惑,鲍遇海依旧保有着一颗赤子之心。在他看来,人类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类的本性中,存在一种需要互相帮助也愿意互相帮助的美好本质,医生和病人之间正是这样一种关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 这是鲍遇海的处事原则,也是他遇事先为病人想的根源。以岩尖脑膜瘤的治疗为例,既可以手术切除,也可以放疗,也可以手术切除加放疗,到底如何选择呢?鲍遇海会这样做:这时,他会把自己想象成病人,先移情,试想他作为一个具有专业知识的病人,会如何选择;然后,他要跳出来,回到医生的角色,客观判断自己能把手术做到什么程度;第三是要和病人沟通,他毕竟不是病人,己所不欲并不等于病人不欲,病人的诉求是绝对要尊重的,所以要通过交流,进行对接;最后,一旦决定手术,就要凭良心做手术。
鲍遇海平时不拘小节,但一遇到跟病人相关的事就会变得特别苛刻。在他看来,医生存在的根基在于人类社会对这个职业的信任,这种信任不是以个体形式存在的,而是一种群体的需要和信任。“因此一定要做到极致,通过我们的存在,为病人提供最好的治疗,这是作为一个医生的尊严,一定要捍卫住。”
做良心手术
(鲍遇海摄影:碧海蓝天)
宣武医院 8 号手术室是颅底组的根据地。一进门就能看到左侧的墙壁上赫然贴着两张手术体位示意图:图上,病人头颈部直立,身体弯曲成一个U形……这正是鲍遇海团队近年来大力推行的听神经瘤“坐位”手术。
“坐位”手术是世界著名神经外科专家、听神经瘤手术大师 —— 德国萨米(Samii)教授最常用的手术方法。与传统体位手术相比,实施“坐位”手术时脑脊液和血液借重力自行引流,术野很清洁,术者可以采用“双手技术”来分离瘤脑界面,非常有利于神经、血管和脑组织的保护。但“坐位”手术也有一个令全世界神经外科医生所担心的风险,那就是“空气栓塞”,因为头颅位置高于心脏几十厘米,空气可能会随静脉出血溢入静脉血管内。所以这种手术模式更要求包括外科医生、麻醉医生和护士在内的医疗团队各成员的团结互助、精诚合作,扬“坐位”之长,避“坐位”之短,提高肿瘤全切率,提高神经保留率,同时预防气栓发生率。
手术台上,躺着一位 19 岁的双侧听神经瘤患者,左侧听神经瘤直径达 4 厘米,不仅蚕食了患者的听力,更影响了患者的平衡能力。鲍遇海举着双臂,灵活地操作着自己的“十八般武器”,行云流水地将颅内深处的肿瘤与脑干、血管剥离。花费近两小时,巨大的听神经瘤肿瘤被剥离下来,术后检查,患者的面神经功能几乎没有影响。
对此,鲍遇海曾经以他独有的风格开玩笑说:“坐位手术,初期是很累,慢慢适应了就好了。想当年,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教堂顶画《创世纪》的情景,靠他一人之力,举着双手,用时三年多完成,一定比我累多了。” 患者术后极高的面神经功能保留率是带给鲍遇海团队最好的回报。“我们应该极尽所能不去侵扰肿瘤周围的组织,就像一个高超的小偷只拿走了所需的东西而主人还没有察觉”,在鲍遇海看来,“坐位”实施听神经瘤手术可以更好地帮助医生接近这个目标。
鲍遇海的医学人文不是挂在嘴上的,而是体现在疾病治疗的每一个细节上。尤其是手术,兹事体大,绝不允许将就、凑乎。他要求年轻医生对手术入路的来龙去脉、历史演变要心中有数;对手术的局部解剖要了然于胸; 对手术设备、手术器械的性能要了如指掌;对手术过程要行云流水、干净流畅;对手术技术要精益求精,尽善尽美;甚至对手术不同阶段所需的棉片大小也有极为苛刻的要求。全国各地来宣武医院学习的学员特别喜欢观摩鲍遇海的手术:庖丁解牛,行云流水,赏心悦目,既是专业的学习,也是视觉的享受,大伙儿把鲍遇海鲜明的手术特点称之为“鲍氏风格”。
鲍遇海说,外科手术有时很难有客观的评价标准,医生选择什么样的策略、做到什么程度、用几成的功力、选择什么时候打住,全在术者内心,手术的最高境界应该是“良心手术”。
医者与哲人
(鲍遇海摄影:金秋)
西方医学奠基人希波克拉底认为,医生应当具有优秀哲学家的一切品质:利他主义,热心、谦虚、冷静的判断……
在同事眼中,鲍遇海“绝顶”聪明,很有悟性,有强烈的求知欲和超强的学习能力,而且他的学习兴趣远不限于医学专业,历史、哲学、艺术……各种与医学看似并不相关的门类他都有所涉猎,比如他曾经应邀前往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讲述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艺术。他能给学生讲信手拈来的神经外科学,也能讲流行病学、统计学和科研设计等,还能如数家珍地讲解医学史、科学史甚至宗教史。科室内很多讲座活动的海报配图,大多由鲍遇海挑选审定,线条、构图无不透着哲学的意味。
尽管如今在神经外科界,鲍遇海已经声名远扬,但曾经有一个病例却给他带来了深刻的反思,甚至自我否定。至今,鲍遇海的微信签名仍是“无知的人”。
2009 年,鲍遇海接诊了一名嗅沟脑膜瘤患者,手术过程很顺利,但病人在术后因恶性脑肿胀去世。这件事深深地触动了鲍遇海,甚至令他远赴云南丽江“闭关”了几个月。原来,这一切只是源于他“过度的自信”。在这场难度颇高的手术之前,鲍遇海甚至还与这位身为教师的患者开着玩笑:“等做完手术你还能继续站在讲台上,以后还得麻烦你帮忙辅导我儿子呢。” 如此乐观的轻描淡写给了家属错误的信号。术后 8 小时,病人在醒来之后,随即陷入昏迷,CT 显示颅内恶性水肿加颅内血肿。
事后,沮丧的鲍遇海把手术过程的光盘交给家属:“你们可以拿到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去鉴定,如果是技术方面的问题,枪毙都行,我认!”。
“当时我刚刚从脑血管病转入颅底,此前的顺利过渡给了我一定的错觉 —— 只要我有足够耐心,就能顺利完成所有手术,并不存在未知的‘黑箱’。” 后来,通过查阅文献,鲍遇海发现就连世界著名神经外科顶级专家做这种手术都会有 5% 的死亡率,这个数字是由恶性脑肿胀造成,目前医学还没有办法解决,但事前自己并不知道。这种“无知”令他在很长时间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我说了这个情况,患者去世,我不会自责。没有说是因为我因无知而傲慢。” 鲍遇海如此进行自我剖析,“我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我的不完备性给别人造成了震惊和痛苦。这导致了我对自我品格的否定。归根到底,是在人与人互帮的过程中,我做得不好,我没有做到对知识的全面把握和对自己能力的诚实判断。这才是最痛苦的。”
从那以后,鲍遇海变得更加谨慎甚至是严苛 —— 他要求手下的年轻医生,在对一个病症彻底了解之前不能上手术台;每次讨论病例,他总是会进行国内外病例的全面对比、并发症处理等综合探讨,一旦出现疑问,他就会立刻搬出一系列文献,为大家引经据典。遇到病情严重的病人,他会亲自与家属谈进行详尽沟通 —— 这其实并非他的辖内工作。
“做手术,不是说技术过关就行了,必须把每个病症从发现历程、治疗方案发展史到目前治疗方案现状都要搞明白才行,只有理解这些,你才会知道这台手术的合理性。” 鲍遇海说,“目前涉及颅底的病只有百余种,还好,并不算太多。”
11 月 4 日,随着中国国际神经科学研究所(CHINA-INI)的正式落成,鲍遇海再次谈起了颅底专业组未来的蓝图。“我们不追求以量取胜、以规模取胜,我们的目标是瞄准国际最高水准,稳扎稳打,把每一例手术都打造成精品。我们也希望 CHINA-INI 能为患者提供‘一站式’治疗,在这里得到除手术外的其它治疗,如放疗、化疗等。我们也愿意承担更多的神经科医师培训工作,提升中国的神经外科水平。毕竟只有一个超级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我希望在未来,人人都是英雄。”
鲍遇海 - 小记
鲍遇海是摄影发烧友,在他看来,摄影如同做手术,都是具有明确个人色彩的艺术。为了拍着一张令自己满意的图片,他会驱车数十公里,远离大众眼中的“标志性景点”,也会在凌晨低温的山顶等上6个多小时。“艺术的价值就在于独一无二,如果一张照片与别人有四成相似,那就毫无意义了。”
鲍遇海拥有数个相机,无论价格高低,大多数都被他重新拆装过,对相机所有的功能和镜头的缺陷都了如指掌。他说,只有把器材完全搞清楚才能实现心中所想的画面。
就像鲍遇海经常说的那样,“活得明白”已经成为他的座右铭,深入骨髓。
医生档案
鲍遇海 ——
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
神经外科主任医师,颅底神经外科组组长。
兵器谱认证
擅长治疗听神经瘤、脑膜瘤、垂体瘤、颅咽管瘤、三叉神经痛、面肌痉挛、脑干肿瘤等疾病。
简介
同时担任中国医师协会神经外科分会总干事,世界神经外科联合会(WFNS)颅底肿瘤治疗委员会委员及脑血管病委员会委员。
1984年毕业于福建医学院医学系医疗专业。曾在卫生部北京医院介入神经放射中心、奥地利维也纳大学总院和德国汉诺威国际神经科学研究所进修介入神经放射学及显微神经外科。
担任世界神经外科联合会颅底肿瘤治疗委员会委员及脑血管病治疗委员会委员、《中国脑血管病杂志》副主编、《中国微侵袭神经外科杂志》编委、《中国临床神经外科杂志》编委等职务